(長文兼劇透,慎入)
從震驚到崩塌,從絕望到麻木,從療癒到釋懷,是絕處逢生的釜底抽薪,也是社會集體創傷的驚鴻一瞥。
2010年哄動一時的命案,荃灣15歲少年弒母殺妹,再自行報警,少年被診斷患有精神分裂,最終判入小欖精神病治療中心。
電影放下批判,呈現震撼而深切的人本關懷。
一、卓越電影美學
導演翁子光功力深厚,劇力十足,沒有聳人聽聞的狂灑狗血,沒有悲天憫人的聲嘶力竭,而是世界崩塌後,細緻捕捉爸爸逐步爬出深淵的柳暗花明。
《爸爸》遠離單軌直線的敘事鋪排,讓過去、現在和內心不同時空的影像跳躍穿梭。畢竟,潛意識決非直線邏輯,而是跨越時空、騰躍交錯,讓觀眾連結爸爸內心壓抑的情感糾結和張力。
劇中每個人都知悉悲劇,卻裝作正常,若無其事,一幕接一幕,潛藏無盡詭秘壓抑,充滿留白美學,讓觀眾投射現實生活沉重而扭曲的無力感。
明明是倫常悲劇,導演卻展現平淡內斂的悽美,透過尋常生活細節,淡淡訴說無盡傷痕回憶,從酒樓相遇、回鄉溫情、街邊魚販、雜貨店老闆,到照顧街貓,加上斬雞劏魚殺豬的生活鏡頭,含蓄隱喻暴力意像,顯得格外悽厲悲壯。
二、父親徹底崩塌
劉青雲飾演《爸爸》阮永年,親歷肝腸寸斷的悲劇,妻子和女兒被殺,兇手卻是親生兒子。妻子和女兒沒留片言隻語,剩下父親面對靈魂拷問:「為甚麼阿仔殺害媽媽和妹妹?為甚麼我沒有覺察?為甚麼上天要折磨我?我做錯了甚麼?」
父親既是失去妻子和女兒的受害者,也是促成家庭悲劇的加害者,而殺妻殺女的兇手,卻是畢生最愛的兒子!試問,父親如何定位自處?他是受害者的家屬,也是留下來的受害者,更是加害者的爸爸,無語問蒼天!?
被命運巨浪吞噬,生命猛然支離破碎,看似撕心裂肺、歇斯底里,父親卻超乎常理地平靜,行屍走肉,掏空靈魂,不斷時空交織,妻女溫馨回憶如影隨形。父親如常住在地獄深淵般的兇案現場,保留居所裝修擺設,仍舊回茶餐廳開店,買窗架和過濾網,看似若無其事,實則眉頭深壓、目光呆滯,空洞絕望,難以憎恨兇手(兒子),無法放下死者(妻女),教人心酸。
面對措手不及的人間悲劇,加害者和受害者都是至親,世界徹底崩塌擊垮,根本不懂回應,沒有語言能表述盤根錯節的唏噓和絕望,只能在虛幻的時空意識中,割裂漂浮。
深不見底的愛恨悲痛,持續糾葛不休,父親選擇不離不棄,堅守「爸爸」角色,沉溺舊物舊照,與妻女相濡以沫,重拾夢幻泡影的「真實回憶」。起初苦尋「為甚麼」,後來不再尋根究底,大抵心靈療癒比科學求證更舒懷,家人修復比醫學評斷更適切。
最終,爸爸踏上寬恕之路,在內疚、悲慟和質疑之間,流露溫柔無言的愛,逐步修和內心的痛與罪。
三、從創傷到療癒
夫妻相遇相愛,一起為家庭打拚,卻忽略兒子需要。劇中兒子踩單車,父親追不上兒子步伐,相距甚遠,無法溝通;兒子想買手機也被拒絕,兒子抱怨「永遠只有你講,我跟從。」
父親首次情緒爆發,竟是原始慾望的錯落:電召妓女上門服務,卻被騙錢,當刻感懷身世,自覺愚昧,深感羞辱、自責,無法釋懷,複雜情緒交織爆發,粗口連天,砸爛家具,撕心裂肺嚎哭。導演沒有絲毫批判,處處呈現父親對愛妻的思念和憶愛。觀眾成為旁觀者,靜觀情緒扭曲的男兒淚。第二次情緒爆發,在K房職業美女如雲,父親失控爆哭《這是愛》,鏡頭盡是撼動人心的愛妻影像。
滄海桑田,父親自責、不惑:為何從來沒有覺察兒子精神病的端倪?
父親在沉痛中努力療傷,堅持給妻女寫永沒回音的信,多次幻想和女兒對話,收到女兒安慰,又堅持探望囚於精神病院隔著玻璃的兒子,竭力修復破爛家庭,牆內牆外一起療傷,生死相依,咬緊牙關,重拾爸爸責任,最終不再追問兇案原因,學習深層寬恕,並參考過度活躍孩童的治療,每次情緒跌蕩,父親都是1、2、3、4一直默念數字,讓自己轉念,還鼓勵兒子寫信給離世母親,成為創傷後遺症的積極「自療」 (self-healing)。
電影沒有醍醐灌頂的金句,卻展現自我持續療癒的當下轉念。父親經常寫信給離世妻女,猶如交換角色對話,重現女兒對父親的溫情鼓勵,再讓悽美片段,縱橫交錯,定格為一家四口的「照片療癒」。
電影難度甚高。觀眾見證倫常慘劇,與主角思緒同步回溯,沉重得近乎窒息。如果導演拿捏失誤,隨時人仰馬翻,引發二度創傷。欣賞導演細緻保護每個角色,讓觀眾難以批判任何人:兇手用心照顧妹妹忽略的貓貓、保護被同學欺負的老師;父親積極戒煙、傾力打理茶餐廳,關心兒子;母親對家庭關懷備至,被殺前看著兒子的特寫眼神,是錯愕而非怨恨。
大家都愛對方,卻不懂有效溝通,連番不幸,正是不少香港人的寫照。
精神健康並非精神病人專屬,而是我們每個人的生命課題,值得全社會關懷。
四、終極療癒,不再問「點解」
爸爸最後探望在小欖服刑的兒子,兒子主動講出殺人原因,多年來苦苦追問「點解」的父親,竟然主動打斷說:「今天是你生日,無須講這些,只願你康復。」顯然,父親已經寬恕和釋懷,不再追究點解,而是讓愛流動。兒子終於道歉,表示會堅持接受精神科治療,還分享向母親和妹妹道歉的夢境,暗喻窮途末路的柳暗花明。
最後,兒子回家,父子都放下執念,純然關懷;兒子主動洗碗,重提當年一家四口的溫馨合照。父親講出「時間制」,無須沉溺過去,猶如電影多次出現木棉花的意象,清晰寫出「珍惜眼前人」。
如此倫常悲劇,父親看似寬恕兒子,其實是自我療癒,終極釋懷,謙卑承認我們對精神病、對生命、對愛的無知。父親與精神病專家、法官的對話,捍衛父親責任,用愛關懷,也讓觀眾同步陪伴父親沉重的康復旅程,在溫柔的陽光中豁然開朗,無須再問「點解」。
父親與兒子一起接受精神科醫生的評估,對兒子說:「我想幫你,為甚麼你殺自己的媽媽和妹妹?」 兒子淡然回應道:「想獲得答案的是你,不是我。」
我們痛苦,往往因為執著追問「點解?」被問的一方,只會覺得被批判、被質疑,不被信任。《爸爸》提醒我們,放下內疚與批判,自我療癒,深度寬恕,便無須追問「點解」,從此純然去愛,自愛而愛人。
劇中父親或許是香港人的集體寫照。身處荒誕扭曲的世代,無盡的批判和傷害,我們確實需要集體療癒。
近年,幾部打破香港票房紀錄的電影,都成為集體創傷的情緒抒發和溫暖投射,大抵是香港電影絕處逢生的睿智選擇。
五、創傷療癒的人本關懷
創傷後壓力症候群(PTSD),是經歷巨大創傷後,產生焦慮不安情緒超過一個月,影響日常生活。《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》第五版 (DSM-5) 指出:PTSD的臨床症狀包括持續負面情緒、痛苦回憶、作惡夢、過度自責、容易受驚、情緒散亂、難以入睡、持續焦慮等。
書信有助療癒、自療促進康復。劇中父親在專業指導下,寫信給妻子和女兒,道謝、道愛、道歉、道別。其實,寫信是為了安撫內疚、沉鬱、悲痛的自己。書寫就是抒寫,讓情感釋放、讓自己釋懷,也讓觀眾一起陪伴療傷。與其持續傷痛和壓抑,不如勇敢走出陰霾,重拾信望愛。
電影深度同理精神病友和家屬,沒有探討血案或精神病的成因,沒有分析病情,更沒偷窺獵奇。電影聚焦創傷後的療癒和出路,而非追究責任。劇中15歲少年,一直沒有病癥或病史,是典型的隱性精神病,牽涉千絲萬縷的家族歷史、遺傳學、家族業力、原生家庭等元素。導演聚焦愛與關懷,劇中父親和精神病專家的對話,凸顯主流專家論述往往欠缺家屬的人性化視角。
最後,拍攝真實悲劇,會否觸發當事人和觀眾二度創傷,是專業道德操守的如履薄冰。翁子光認識案主簡先生多年,簡先生同意拍攝,並提供大量資料,大抵也渴望自療和釋懷。
欣賞導演尊重案主的意願,如是如是,如其所是,讓影像說話,讓觀眾陪伴當事人絕處重生,關懷精神病友和家屬的處境,一起勇敢面對,展現寫信自療和家庭療癒的細水長流,委實是沉鬱社會的一道清泉。
衷心向製作團隊致敬,祝福每位精神病友和家屬安康。
周華山
2024年12月6日